天医驾到txt我用力挤进这条只有S码的彩虹针织连衣裙,糟糕的身材立马暴露得一览无余,这是我这些年来的经历所雕刻成的形状,喂完奶后像两个干瘪袋子的胸部,用力收腹依然松垮的赘肉。我像经历了一场难产,孩子的出生是我的祭日,从此以后,他拿过我人生的接力棒,接着我活下去。如果早知道生孩子会让我变成这样,我一定不会选择生,可是每次看到孩子像艺术品的完美模样,我又为刚刚的想法感到愧疚,并在心里说一声:“妈妈爱你。”
可妈妈也曾是个少女。妈妈的衣柜曾有无数漂亮的小裙子,在怀孕后,逐渐被宽松的衣服套住,后来,孩子的奶嗝、屎啊尿啊、哭泣的眼泪让我只能穿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旧衣服,等我回过神来时,身材已经难以挽救了。这条彩虹针织连衣裙,应该是我十年来的第一件新衣服吧,虽然是别人穿过的。第一位穿这条裙子的女主人,长得可真漂亮啊,留着包头短发,眼睛大大的,睫毛像小鸟的翅膀呼哧呼哧地扇,靠近就能嗅到生命力旺盛的气息。她也住在这个小区,想必过着我年轻时那样畅快的生活吧。
我想起无数个吃饱的鸽子扑棱棱飞向天空的黄昏,我所在的初中一年级教室正对校门口,每个傍晚,都有男同学和女同学趴在二楼的栏杆上远眺,看着我神采奕奕地走在校门口到教学楼之间的林荫小道上。我家里原先是做服装大卖场的,那也是我的衣柜,我如同城堡里的公主随意从售卖的衣架上拿下一件。同学们都在期待我每天像走秀般五花八门的衣裳,我走在红毯般的林荫小道上,是个被父母和同学宠溺看着的孩子,高高扎起的马尾跟随着我欢快的脚步一晃一晃的,耳边感受到晚风的温柔和喁喁低语。
我喜欢研究穿搭,喜欢为每件衣服搭配不同饰品,黑色的天鹅绒和白色珍珠耳环相得益彰,精致的蝴蝶银项链垂到深V的领子底端,直筒的裙子用发带束上立马显现腰身。我的搭配成了班上女同学的潮流,她们效仿我,围在我身边请教,尊我为“时尚教主”。
开学第一天,我排队报到,班主任问我:“你的语文成绩不错,要不要当语文代表?”
我们刚从小学毕业,怀揣着成为青少年的兴奋,以为要有一个喜欢的人才算是青春的真正模样。当老师在班上介绍我是“语文课代表”时,我隐约注意到男同学们向我投来的惊艳的、好奇的、感兴趣的目光。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变得鸡飞狗跳,做完早操回到课桌前,打开碳素笔正要写作业,一只被戳死的虫子从里面滚落出来,吓得我尖叫起来,坐在第一排的男生捂着嘴露出罪魁祸首的笑容,我直接将笔扔了过去,他疼得“次奥”一声,喊叫:“你这个女人真狠心。”
晚自习留堂背书,我因为一句怎么也记不住的诗句而绞尽脑汁时,一位做值日生的男同学拿着长扫把清理天花板的蜘蛛网,他不停地在我的头顶扫啊扫,纷纷扬扬的灰尘像塌掉的废墟落在我的课本上,我摸了摸头发,也都是灰,气得抓狂,朝他大吼:“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看着他略显孤单的身影投入黑夜中,明明委屈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回家向妈妈哭诉,妈妈让我躺在沙发的边缘,端来一个水盆为我洗头:“你傻呀,他们是喜欢你才这么做的。”
“他们太小,不明白真正的爱是什么,想通过恶作剧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他们没有恶意的。”洗发水在我的头发上搓出泡沫,妈妈洗得很认真,“你爸爸当年追求我也是这样幼稚,我们去面馆吃面,我拿筷子回来的路上,他居然伸出脚,把我绊倒。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理他,后来还是他不断求饶我才心软的。你看现在,他几乎不让我动筷子,直接把好吃的喂到我嘴边。”
我很羡慕爸爸妈妈的爱情,爸爸把妈妈宠成了小公主,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冬日里给她泡脚,拿来毛巾仔细地擦,还要亲上一口,再把妈妈抱上床,像哄宝宝那样,几十年如此。妈妈总对我说:“女人终归是要结婚的,找个好老公,生个孩子,这辈子就算是幸福地过了。”在我满怀憧憬时,妈妈又给了我当头一棒:“不过,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不许早恋,等结婚年龄自然就遇到了。”
我们这些九零年以后出生的孩子,看着台湾偶像剧、经典琼瑶剧长大。我们以为的爱情是《流星花园》里同时被四个帅哥幸福包围的杉菜,是《王子变青蛙》里天降的霸道总裁爱上我,是《恶作剧之吻》里笨笨的袁湘琴不断追求江直树终抱得学霸美男归,《一帘幽梦》里“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可她失去的是爱情啊”一度让我热泪盈眶。我们在粉色泡泡里长大,即便被生活戳破了泡泡,也竭尽全力搓揉一件满是污渍的脏衣服,搓出美丽的泡沫来,继续把自己罩住。
可能我的前半生太顺遂了吧,父母宠爱,同学友爱,像幸福模板的复刻,才让我注定要摔在爱情里。脱离了父母开始独立生活的我,上大学的第一天就发誓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每天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邂逅爱情的机会。但我上的师范类学校,三比七的男女比例真的太夸张啦,而且好多男生还没有我高,这实在是让人沮丧不已。
那天在食堂里,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生,长得眉清目秀,戴着耳机,身子单薄,穿着运动套装,清冷的气质像极了仙侠小说里的上君,令我忍不住多看好几眼。后来我端着饭菜在参加学生会聚餐的桌前坐下,才发现他正是我们社长,有如天降命运。
可是学长实在是太优秀了,他家境优越,身边总簇拥着许多女生,有个大三的学姐从大一就在追他,而他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再次聚餐时,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火锅店,我们一行七个人,店里最大的位置也只有半圆形状的半开放沙发包厢,学长说:“那我们大家就挤一挤吧。”
等全部落座时,我才发现自己被推到了学长旁边,我和他被夹在人群中间。他好看到可以做手模的修长白皙的手翻动着菜单,问大家:“我们点个什么锅底好呢?”
大家热情地回应着他。学长看了一圈,目光如星辰,陨落到我身上:“我记得你好像不吃辣吧。”
没想到学长还记得第一次在食堂见面时我点的全部都是清淡的菜,我很感动,点点头:“是不怎么能吃辣。”
有个女同学突然把我和学长的名字放在一起:“你们两个都是社团里的颜值担当,坐在一起真般配啊!”大家跟着起哄,我羞赧地低下头,学长却在一旁摆摆手:“不要胡说。”
“不要胡说”是什么意思呢?学长是在撇清跟我的关系,还是担心影响我的声誉?我正思考着,鸳鸯锅端上来了,学长特意嘱咐服务员:“清汤的放我们这边吧,我们不吃辣。”
最后只有我和学长是吃清汤的,其他人都吃辣锅,我跟学长沾了口水的筷子伸进锅里,被熬成浓汤,盛一碗喝下,啊,是初恋的味道。即便是在这样放松的时候,学长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给每位社员下周的出行活动都安排了任务,我被安排在后勤组。
聚会进行到后半程,我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火锅太烫了,饮料又太冰了,冰火两重天让我的胃有些受不了。我拿起包,跟学长说:“我去下卫生间。”学长微微侧过身子,为我让开一条道,我的腘窝艰难地摩擦过他的膝盖,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学长的身体,我的脸更红了,我心虚地解释给自己听:“店里真是太热了啊。”
我盯着表,不允许自己上厕所超过十分钟,火锅店在商场里,找厕所就花了五分钟,排队又花了十分钟,要是超过半个小时,学长会不会以为我便秘了?真是太尴尬了。突然从别人身旁离开去上大号时,我总有这种难为情的感觉。站在洗手池前,我注意到精心画好的妆容在火锅热气的氤氲下有些花了,补了个妆,但鼻子下方有块粉底凝结在一起,我努力了半天也没法把它铺平,补完口红的嘴唇死皮更明显了,我不得不认真抠掉,越抠越心急,最后索性戴上口罩。
等我回火锅店时,座位上却空无一人,只有服务员在收拾满桌狼藉。怎么回事?大家没有等我吗?可能因为我拿了包包所以大家默认我走了?可是学长呢?学长明明知道我去卫生间。我感到不开心极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即便上了美女如云的大学,我的外貌也毫不逊色,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就是这个时候,社团里那个最不起眼的男生来到我身旁,略带羞涩地说:“我怕你回来不知道我们走了,一直在等你。”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其貌不扬的他,会成为我现在的老公,真是与我想象中又帅又有钱的霸道总裁相去甚远啊。
“你应该也回学校吧,我们一起走。”他见我很生疏的模样,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邢伟,马克思主义学院的。”
“是吧,我也觉得很难吃!”他兴奋起来,仿佛终于找到共同点:“感觉我们就像厨师的小白鼠试验品,怎么还会有葡萄炒饭这种反人类的黑暗料理?不过第一食堂的蛋糕和奶茶还是很不错的,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但我没想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实现了诺言。他从社团群里加了我的微信,问我:“你起床了吗?我给你带了第一食堂的蛋糕和奶茶。”
“不用化妆,等你哦。”他的死缠烂打让我不好拒绝,想到他应该也不会跟我发生什么联系,蓬头垢面也没关系的,又不是去见学长,我便从床上爬起来,连牙都没刷。他差点没认出我,等我走到他跟前时,他才合起微张的嘴巴:“你素颜的样子真可爱。”好似他刚刚的惊讶其实是褒义词。
他把奶茶递给我,但我没拿稳,不小心泼到身上,他及时地递过来纸巾,我急忙笨拙地去擦,老公说,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对我心动的。好在他买了两杯奶茶,他把他那杯给了我,自己则喝着洒了一半的,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同时觉得这个人也不算很讨厌。
我提到我初中当语文课代表时,每天都要带着大家早读,但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声波无法波及最后一排。这时总有个男生像皇帝身旁的太监似的,站在我旁边,扯开嗓子大声喊:“上课了!”
我提到刚上大学时,我只买了一套床单和被套,到了拿去洗的时候,我就铺着衣服盖着衣服睡着,大冬天的瑟瑟发抖。直到舍友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可以买两套床单被套备用,我自嘲道:“我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
下次见面,他给我带了一套新的床单和被套,草莓小熊图案,他说:“你以后不用再可怜兮兮地盖衣服睡觉了。”好似所有的分别都在为下一次重逢做铺垫,我被他逗乐。那天晚上我枕着他送的床单被套攫取幸福,连呼噜声都是欢愉的。
他掐着我们之间的暧昧进度表,等时机成熟时,准备了浪漫的告白仪式,手捧一束鲜花,站在一圈蜡烛围成的爱心形状光圈里,冲着宿舍楼上的我一遍遍喊:“马佳,我爱你!马佳,我爱你!”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拍照的、起哄的、和他一起喊马佳的。我从被窝里被舍友拽到他跟前。舍管阿姨拿了消防灭火器过来,跟他说:“同学,不允许纵火。”他跪在我的跟前,掏心掏肺地说:“就算蜡烛被熄灭,也熄灭不了我对你的爱!我爱你爱到愿意为你去死!你如果不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死给你看!”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甚至有些破音。
“嘶——”灭火器的白色泡沫喷到了他脸上,他成了白花花的人,眼睛、鼻子、嘴巴好像都消失了。我大笑着跑过去抱住他,这就是我期待的爱情吧,有人爱我爱到愿意为了我去死,如此轰轰烈烈、堂而皇之的。后来我问过他:“老公,如果我那个时候没答应你,你真的会去死吗?”
“当然了。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也没必要。”他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的呢?好像是生完孩子,我的身材走样后,他不再与我同床,我的婚姻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婚姻已经结束。曾经,他说:“我就喜欢你讲很多话的样子。”可是现在,我经常听到的话是:“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啰嗦?我耳朵快炸掉了!”
为什么不呢?我们是男女朋友啊,我从来没想过第二种选择。从校服到婚纱的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老一辈人那样,很浪漫不是吗?我只是没想过那么早结婚。
我们交往的第三年,我得到了保研的机会,我在图书管里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握住我的手:“太好了,以后你读研,我工作,赚钱养你。”我热泪盈眶起来,我知道他家境不好,出生农村,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五百块,所以为了减轻他的恋爱负担,我常常主动买单,也不让他买任何礼物,如今这一句笃定的“我养你”,让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但好似所有的好消息伴随而来的都是坏消息,第二次还是坐在图书馆一模一样的位置时,我惶恐不安地告诉他:“我怀孕了。”他愣了一下,随后摸摸我的头:“这是个好消息啊,你丧着脸做什么?”
“明明我们都做了保护措施,为什么还是中了。”这一次是悲伤的哭泣,我咬着嘴唇:“我去打掉吧。”
“经过我的同意了么?我是孩子的爸爸,我也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这可是一条生命,你舍得吗?你放心,我肯定娶你,我们毕业就结婚。”
“你可以生完孩子再去读研,现在有好多人都是毕业好几年去读的呢。”我相信了他的话。但读研的意志在我妊娠、带孩子的期间,一天天被消磨了。
爸爸和妈妈起先坚决反对我们的婚事,可他们越是反对,我越有种“我爱你,所以我要与全世界为敌”的壮烈感。他时常恳切:“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爸妈同意的。”又时常发怒:“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你爸妈才肯同意?”
双方僵持了好几个月,我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已经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爸爸妈妈终于妥协了,跟他商量婚后再去买房,先住在我父母名下的房里,陪嫁一辆车,十万元彩礼,婚后带回我们的小家。他显得为难,说需要跟父母商量一下。晚上他躺到我身边,言辞切切:“我父母都是农民,一辈子耕田不容易,哪里凑得出十万块,能不能再跟你父母说说,六万六?这个数字听起来也吉祥。”
“是啊,既然是带回我们小家就没必要那么多了,我父母养大我也不容易,他们未来也是你爸妈,你多多体谅他们,好不好?”他见到我还是恼火,急忙安慰我不要动气伤着孩子,又拿来精油,殷勤地为我按摩肚皮上的妊娠纹。
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人,可能哪怕对方开出一毛钱的价格,他都要求对方给他回个小礼品当折价。最终八万八的彩礼促成了这桩婚姻。我那个时候身材浮肿,穿婚纱已经不大好看了,便跟他提议等生完孩子再补办,他舒了一口气,又说:“好,我听你的。”我却再也没等到一场婚礼。
领完证后,我听到他母亲在电话里吐槽:“怀孕了才嫁过来,已经是赔钱货了,还要那么高的彩礼做梦呢?”
我气得要跟他母亲理论,他急忙抱住我:“不好意思,我们家思想比较传统,而且之前也要求我娶妻子必须娶处女,我还帮你隐瞒了呢。”
他狐疑起来:“不是没有落红吗?而且,你的初恋是那个学长啊,但我的初恋是你。”
“又不是所有女人初夜都会见血,你到底有没有常识?”我哭着收拾东西回了娘家,他很快跟来,连续哀求下跪了一个星期,连我妈都被感动了,她说:“算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现在也就是小打小闹,以后一起过日子就会好了。”
爸爸也劝我回去,说:“这是你当初自己的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他除了穷点,看起来挺老实的,也没什么坏心眼。”
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任何浪漫的风花雪月,都会被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无情碾碎。我毕业后直接嫁给他,人生从此被困在妻子和母亲的角色里。他每个月工资只有一万块,而我生产住院、坐月子、买纸尿裤、买奶粉、买孩子的新衣服和各种玩具,无一例外都要钱。我也不好意思经常跟娘家要钱,能省则省,除了食物,其它东西都是在二手平台上买,价格有时能低到一折。我也开始讨价还价,生怕浪费一点钱。只有每天的肥皂剧能将我拉回那些少女的时光,给我一些慰藉。
孩子上初中后,我的负担终于减轻了很多,有一年冬天暖气还没来,孩子冷得直哆嗦,我便给他的房间添置了一台暖风扇。半夜老公感觉耳边嗡嗡的,非说是那台暖风扇的声音,他冲到孩子的房间里,冲孩子大吼:“你知道每个月的电费多少吗?”
后来孩子委屈地不愿意再与我们同住,而是搬到了我妈家。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孩子对我很生疏,仿佛我是个表面上的继母。
“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孩子的话无比震慑了我,我向大家絮叨此事,担心孩子的精神状况出问题,妈妈说:“他只是童言无忌。”老公说:“臭小子,长这么大还不懂得感恩。”最后我再去问孩子,孩子却说:“我没说过这话。”每一个母亲,都恨不得把爱像奶嘴一样塞进婴儿的嘴里,却让婴儿呕吐。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初雪的夜晚,我从地铁站里出来,老公为了来接我,连拖鞋都忘记换,哆哆嗦嗦地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搂着我,我们像两只笨熊往回走,地面有些地方结了冰,很滑,我走得踉踉跄跄的,最后他索性把我抱起,不想我们一同栽在雪里,把人家堆的雪人都给砸歪了,我笑着说:“老公,你得赔人家一个雪人,不如你就留在这里当雪人吧。”
我咯咯大笑起来,他又砸过来一个雪球,但是砸到了我的眼睛,我“哎哟”叫一声,他急忙跑过来:“对不起宝宝,是不是砸到你了?我看看,吹吹,不疼啊。”他用力吹着,我却闻到了他刚吃下的食物,气愤不已,掐了下他的腰:“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冰箱里的韭菜盒子给吃了?”
“是呀,一会儿你吃我,就相当于把我肚子里的韭菜盒子也给吃了。”他嬉皮笑脸起来,我捧起一把雪,直接朝他泼去。
总有这样幸福的回忆可以咀嚼一辈子啊,反复咀嚼,依然新鲜。可是那个害怕被雪球伤害我的他,又怎么忍心拿起拳头挥舞向我呢?那天他兄弟来我们家聚会,我忙前忙后,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我时常感到惊奇,曾经的我连床单被套都不知道多买一套,现在却能把家里打理得整整齐齐,女人在家务活方面真是有无限的潜力。
他的兄弟一把年纪了,还遇到感情的困扰,两个大男人喝着酒抽着烟,他给兄弟出主意:“你把套扎破,让她怀孕不就得了。”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婚前意外怀孕的自己,晚上睡觉前,我追问他,我都还没生气,他已经暴跳如雷,一把将我推到地上。我的脸磕在床头柜上,眼睛肿了一大圈,他的身影映照在灯光里,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令我战栗不已,那一刻我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他叫嚣着:“是又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如果,如果他能够好声好气地跟我解释:“老婆,我只是太爱你了,想早点把你娶回家而已。”那我一定会心软接受的,可是他变了,他变得不再对我有好脾气,他变得越来越奇怪,阴晴不定,难以琢磨,时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大发雷霆。
我不想自己的婚姻就这么腐烂下去,花了一万块买情感课程,老师对我说:“婚前你年轻漂亮家境好,自然占据这段感情的上风,但是生完孩子后,你的价值下降了,这时候夫妻间的关系就颠倒了。”我觉得有道理,又追问:“我应该怎么做呢?”
“性格一定要好,可以拜托他做一点小事,让他对你的生活有参与感。”老师提议道。
于是我给老公发去短信:“老公,有个快递到驿站了能帮我取一下吗?爱你么么哒。”
第一次他很不耐烦,但往后越来越殷勤,甚至会主动问我今天有没有快递。我以为情感老师的话奏效了,感激不尽地给她发去两百块的红包。老公的改变越来越多,甚至跟我进行了夫妻生活,虽然有些粗暴的。他甚至还会主动给我买礼物,就是这条针织彩虹连衣裙,虽然他的审美有些诡异,可是他会久违地夸赞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一切都在变好,我们的婚姻正在变好。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那条藏在衣柜里的连衣裙,挂着吊牌,崭新的,我反反复复确认过,我没买过这条裙子。他看到我端详这条裙子,跑过来说:“亲爱的,我给你买的。”我怎么会相信呢?最近没有任何适合夫妻情侣过的重大节日,而且他已经买过一条裙子送我了,又何必再送我一条?既然买了为何要藏起来,而不是大大方方拿给我。这一定是给某个女人的裙子。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我陪着他演戏,装出很感动的模样,他连忙找了拿快递的借口溜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晚上是同学聚会,我骗他说我去妈家看孩子。刚结婚那几年他一直不断限制我的社交,虽然现在也不怎么管我了,但为了避免纷争,我还是撒谎比较稳妥。
我摸了摸自己的假发,几年前我突然患上斑秃,看了很多医生也没有治好。当我跟老公倾诉我的烦恼时,他感到很诧异,因为他从没注意到,可同时又露出那种“居然这么恶心”的表情。我只好用假发盖住,我喜欢买很长的假发,刚好能遮住我部分臃肿的身材,也让我以为自己看起来更有女人味些。
晚上的聚餐在KTV里,同学们惊呼于我的变化,可又自嘲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女同学们都为人妻为人母,相互吐槽着老公和孩子的学业,末了感叹一句:“早知道结婚是女人爱情死亡的开始,我当初打死也不结婚。”男同学们则争辩着养家压力也很大,这个时候一定要点上一首KTV金曲:“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全世界都知道我赚钱很疲惫……”
我不习惯里面的烟味,想出来喘口气,在门口站着时,突然我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像某个黄昏依稀浮动:“马佳?”我看了过去,一个男人在努力地辨认我,是学长,社团的学长。他穿着针织衫,西裤,整个人看上去发福了很多,但眉眼间还是依稀可见当年的帅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太闷了。”我们并排而站。这几年我从旁人那里陆陆续续听说了学长的消息,他本科毕业后便出国留学了,后来家道中落,他靠着打工度过了在美国的两年艰难生活,回国后在一家国企上班,过着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安稳日子。
“听说你跟邢伟结婚了。”学长本来在抽烟,但怕我不适应烟味,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还好吧,婚姻不也就那样。”我不想在学长面前讲太多关于老公的事情,便反问他:“那学长你呢?已经结婚了吗?”
“是啊。”学长笑起来,“其实单位里很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不过都是那种当官背景的女儿,我伺候不起。”
“诶?”我看向学长,却见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不是学长先放弃我的吗?明明是学长先走了啊。
“你还记得我们在火锅店聚餐那天吗?你说你去上厕所了,后来大伙儿散了,我便去找你,我还特意拜托门口的清洁工阿姨进去找你,可她也没找到,我只好往回走。结果,我看见你和邢伟走在一起,后来,你们就谈恋爱了。”
“你……”学长见我哭有些不知所措:“你别误会,我只是感叹一下,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我偶尔还是会觉得遗憾。可能从小到大追我的女生太多了,我没想过自己要主动一些。”
如果当初坚定学长,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我蹲在地上大哭,路人还以为是学长把我给欺负了,学长手足无措,只是不断地说:“你别这样……”后来学长让我冷静,说凡事要有证据,我不能简单地靠一条裙子就去推测老公出轨了。他让我回想还有没有更多的细节和线索,我摇摇头。
后来学长继续陪领导应酬去了,我早早结束回了家。我沉浸在与学长相逢的意外里,同时又无比渴望抓到老公的出轨对象好让我和学长的故事有个继续转动的契机,我开始努力观察老公的一举一动。他这几日像是遇上了什么糟心事,变得狂躁不已,他对我说:“我去拿下快递。”
快递店?是啊,我以为他已经变好,然后又变糟,这些奇怪的割裂感难道不是从去快递店开始的吗?我跟在老公身后,来到快递店里,看到他正在架子前翻看着什么,这时,快递店那个女学生起身走到他身边。那一瞬间,我如遭雷殛,愣在原地。
我终于想起老公曾跟我好几次不经意地提起这个女学生,说:“你看快递店的那个女学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天天守着一个破快递店。她爸爸也不操心操心女儿的婚姻大事吗?小心以后嫁不去。”原来越是贬低越是在意。
但我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是出轨这样一位女人,她从来都不化妆,也不打扮自己,她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按照客人报出的取件码开始寻找快递,找到,确认收件人名字,递过去,完成一单工作。但她学历那么高,来做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是因为老公对她有学历滤镜吗?我想到我曾经的保研资格,心就一阵阵绞痛。
“你说,到底是快递店的女学生好看,还是我?”我躺在床上,转过身,问事后抽烟的学长,他的五官在云雾缭绕中更显成熟男人的魅力。学长露出我所期待与欢喜的霸道总裁般宠溺的笑容:“当然是你了。”我把头用力往他的手心伸了伸,像一只乖巧的小猫那样舒服地蹭着。
最后一个故事,关于快递站的女孩。她是一个女博士,可为什么整天呆在快递站?
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爱情和亲情吧。可是十二岁的我,答案是笃定的友情。有时候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共同生活的爱人和亲人,而是在某个时空里注定相遇的友人。就像钢琴因为被指尖触碰才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春天因为鸟语和花香而成为春天。
在遇见友情前,我的倾诉对象是文字。我把形形色色的人写进小说里变成五彩斑斓的角色,把动人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变成跌宕的剧情。有人通过我的文字,一路嗅来,我就是那样认识了喜静。她是初中一年级的学妹,我写在纸质笔记本上的小说不知怎地流传到她的手中,她捧着我的小说,有些拘谨地站在我所在的初二班级门口,谨慎地挑选一个看起来友善的同学打听我:“你们班的冯春节在吗?”
“冯春节!有人找你!”同学喊我时,其他同学会齐刷刷看向门口,仿佛在等待一段课后用来消遣的闲话。这个时候我便看到了夏喜静,她的脸像被打了十多盏聚光灯而显得苍白。我站起身走向她,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和这个人会有故事。或许人跟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也就是俗称的眼缘,我们容易在第一眼,就迅速做出喜不喜欢的判断题。
“你好,我是初一(三)班的夏喜静,很喜欢你的小说。”她哆哆嗦嗦,生怕讲错一个字。
夏喜静把笔记本还给我,或许是因为怕无话可聊的尴尬,她率先跑开了。我注意到笔记本里夹了一张便利贴,是她写的书评,很简短的一句话:不必因为别人的懒惰而辛苦地活着。我的那本小说,叫《粘在床上的父亲》,书中的爸爸疑似患癌卧病在床,妈妈主动承担起照顾家庭的重任,领导派人来看爸爸,传达可以停薪留职静养一段时间的通知。即便后来确认误诊,爸爸也不愿意从床上下来,而是一再装病。他习惯了躺着不动被伺候的生活,把电视机搬到跟前密切关注每天国际新闻,却对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充耳不闻,最后甚至在屁股坐着的床板位置下方装了一个马桶。直到后来妈妈生病住院,爸爸还是粘在床上,妈妈便定期给他做一块面饼挂在脖子上,可是爸爸吃完前面的,连面饼都懒得转动,就那样活活饿死了。书中的父亲,原型正是我的爸爸,他只消花费几句甜言蜜语,就拥有一位免费保姆,也就是我妈妈,至此开始享受成为植物人的权利,每天卧在躺椅上看电视、睡觉,饿了就喊我妈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他跟前。最搞笑的事是,这样的父亲却一点也不胖,瘦得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点脂肪,瘦得反而像是我们在虐待他。
再次遇到夏喜静,是在放学后的停车棚。她的自行车被卡在了最里面,层层叠叠。我帮她挪开旁边那辆,自行车终于像拔河般艰难拔出来,边上又哗啦啦倒了一大片。我和她只好把倒下的自行车一辆辆扶起。铁皮棚抵达头顶的气息很闷热,地上的光影跟随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叶改变形状,风吹过,沙沙声作响,好像夏日的脉搏声,与我们的喘息声交融在一起,在停车场里显得寂静而悠长,我们相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夏喜静的自行车爆胎了。我推着自己的自行车陪她到门口的修车店,店里的学徒表示要等他师傅回来才能修好,可以明天早上再过来取走自行车,夏喜静感到很为难,可是也只能无奈同意。
她有很多难为情和感谢的话想说,但最终落到嘴边的,只有一个颤抖的“好”字。那时的我想,她和她的名字还真是般配呢,很喜欢安静的一个人,但是认识久了,就不这么认为了。
“我以后可以叫你学姐吗?”夏喜静坐在车的后座,我正在冲刺一段上坡路,卖力蹬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当然可以。”
“可能是因为需要倾诉吧。”为了加把劲,我站起身蹬脚踏板,咬着牙继续冲刺,而她依然靠在我的背上悠哉地问问题:“最近大家都在上网,学姐有没有考虑过把小说发到网上?”
“唔……是个好主意。”我感觉脚下一阵轻松,车轮欢快地转动起来,回头一看,是夏喜静下车帮我推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也不能闲着,足掌跟随着脚踏板上下上下。终于登顶了,我们路过的是一座桥,河面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芦苇晃动着毛茸茸的尾巴。风把流汗的地方吹得凉飕飕的,像涂抹上了清凉油,我感到轻松许多。
我心想这夏喜静可真有眼色,因为接下来的路全是下坡路。夏喜静又问我:“学姐,你要不要站在后面试试?”
“是啊,不会倒的,你放心,我骑车技术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相信她说的话,似乎在她这里,我不会得到谎言。
我双手扶在她的肩膀上,颤颤巍巍地把一只脚踩到后座上,另一只脚用力一蹬,也踩了上去,我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夏喜静笑了起来:“你不用那么紧张,放轻松。”
她起先握着车把的手还有些摇晃,但很快稳定住了车头,不疾不徐地朝前骑去。我好似是坐在她的肩膀上,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我不再与路人平视,而是以小说作者般的上帝视角俯瞰他们,我的视线可以到达更远的远方,预知即将穿过的红绿灯路口闪烁的是什么颜色,我尝试张开双臂波浪挥舞,像在风里穿行,树影哗啦啦在我身上流淌,飞溅出蝉鸣的声音。
夏喜静总说在我的文字里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可是明明一直让我看到更大世界的,是她。
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脑,我只能在电脑课上跟爱玩游戏的男同学进行电脑争夺战,博得十五分钟的时间,把我的小说粘贴发表在文学网站上。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在苦恼当时的举动是不是过于草率了,我应该取个笔名的,冯春节这个名字是不是老土了些?万一有人通过我的名字知道了我是谁,向学校举报我不认真上课怎么办?我这么长时间不更新,读者会不会等得好着急?等到下一次电脑课,我迫不及待地登陆文学网站,却发现一条评论也没,点击量只有几十,我沮丧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夏喜静。
我和她的体育课正好撞在周五的下午。夏喜静倒挂在操场的单杠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像秋千一样轻松惬意地垂吊着,我不得不低头看她。
“学姐,你别着急,所有的作家在出名前,都有一段怀才不遇的时间,你继续写,一定会有读者来找你的,你看,我就是你的第一个粉丝。”她双手撑在地上,以腰为中心点像圆规似的画圈,脚落到地上,完成正立:“你要不要也试试倒立?对身体有好处的。”
“试试嘛,我会扶着你的。”夏喜静的眼神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因为本来就明亮,还是因为看见了我。
我双手撑在地上,做出俯卧撑的动作,如同第一次上赛场的运动员般紧张。夏喜静半蹲下身子,抱起我的小腿,一鼓作气将我翻了上去,世界快速旋转,蓝天、白云、树木掠眼而过。我像紧握手中的沙漏调转了方向,细沙般的血液从脚尖直冲到大脑,涨涨的,眼睛有些发酸。脚尖钩住单杠,我试图把重心转移到脚踝,生硬的钢铁硌得我有些难受,但双手终于不再支撑不住地颤抖。眼前颠倒的世界在一瞬间使我莫名专注起来,我看到树根在泥土里疯狂缠绕,像正在的年轻男女,看到木制长椅的四条腿用力扎在草丛里,小草以景仰图腾柱的姿态生长,看到夏喜静的脚来到我的跟前,原来她校服裤底下的白鞋子已经旧到发黄,开裂的鞋底用胶水粘上但还是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痕迹,就像破镜重圆终有缝隙。
夏喜静把我放了下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眼前一切正放的世界,好像这样的世界未必就是正常的。
从那以后,每当我的故事遇到瓶颈时,我就开始倒立。我和夏喜静倒立着聊天、揶揄、嬉笑,好像我们天生就是用手走路的人。
我的小说开始有了一些很简短的评论,但其中几条,我还是一眼能认出是夏喜静写的,她的网名让我哭笑不得,叫“该用户已成仙”。
后来爸爸开始了炒股的日子,家里终于有了第一台电脑。每天早上爸爸看完股市后,剩下的时间我便可以自由使用。我开始固定每天在网上连载一千字,但令我烦恼的是妈妈的唠叨,她总担心我长时间盯着电脑影响视力,时不时地打断我,用恳切的语气说道:“站起来走会儿吧,不要老看电脑。”“吃点水果吧,我都给你切好了。”到最后她会打压我:“那么努力做什么?根本也没有人看!”
我邀请夏喜静来我家玩,我们挤在一张凳子上玩4399网页里的小游戏。我最喜欢的是叫“泡泡堂”的一款游戏,可以选择双人和困难模式。我们穿行在迷宫一样五花八门的地图里,不断地扔炸弹获取物资,同时要提防敌人。每次谁先死掉,另一个人都会带着对方的愤怒和期望继续努力。但有时也会不小心误伤对方,做出这个举动的常常是夏喜静,她在游戏里太冲动了,总希望速战速决,我狠狠瞪她,说:“你要是不赢我跟你没完!”最后她还是输了,我们只得重头开始。
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会什么都想与她分享。妈妈用面包糠粉炸得酥脆的鸡腿,我新买的盲盒里抽中迪士尼公主的贴纸,还有第一次来月经时,我在厕所里大声地撕扯下卫生巾的包装纸,我出来后,她露出那种发现秘密的窃喜笑容:“你是不是来月经了?”我不以为然地“嗯哼”一声,心想这个傻孩子,不知道我是故意透露的吗?我们的情感在不知寒暑的一年又一年里,像面包坊里的蛋糕迅速发酵,美味的气息迸发在空气中。
电脑终究还是摧毁了我的视力,在我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后,妈妈带我到眼镜店配了眼镜,我不断地试戴,问妈妈:“哪个好看?”
最后我挑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丑的。戴上眼镜后,我好像就变成了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
初中毕业之际,班上流行写同学录,我把其中一张给夏喜静:“你一定要好好填同学录。”
即便没有标星号,她依然每一行都认真填写了,我像拿到一本参考答案那样认真研究,虽然知道答案,可还是想看看是不是和自己记住的一样。果然她是与我合拍度高达80%的双子座,和我一样喜欢学校门口炸得外表结痂的淀粉肠,喜欢的歌手是咬字不清的周杰伦和SHE里酷酷的田馥甄,血型是有点自私的B型血,嗯,这不太准。背面的留言板她写了三个字“勿忘我”,一朵蓝色的小花用胶水粘住,好像是从纸上生长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勿忘我本尊,忘忧草。
上高中后,我的学业变得越来越繁忙,高中部离家里有点远,我不得不住进了八人间的宿舍。学校不允许把手机带进教室里,我只能晚自习回到宿舍跟夏喜静聊会儿天。但很多时候,即便看到她QQ上亮着的头像,我也已经精疲力尽只想倒头大睡了。我每周只放半天假,我有时候回家,有时候去见夏喜静,但后来那个时间我只想在宿舍补觉。我和夏喜静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她也要上高中了,但户口不在本地,需要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
临别那天,我们在一家咖啡店见面。之前我们很爱吃这里的淀粉肠,但似乎换了老板,淀粉肠软软的塌塌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有些失落。明明应该可以很美味的食物,但是为什么做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我是吃食物的人,却替食物感到生气,好像没有变得美味是一种罪过。
“学姐,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啊。”夏喜静的气息像一片凋落在湖中心的树叶,涟漪推开水面,传达到我脸上的风让眼睛变得湿润起来,我用力点头:“一定,一定不会的。分别不是为了再也不见,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期待和学姐重逢的那一天。学姐,你真是我的榜样呢,学习成绩好,又会写小说,我听说了你们高中部的传闻,学姐是学霸传说一样的存在。你现在还有写小说吗?”
我摇摇头:“没时间了。人只有先做应该做的事情,才能做喜欢的事情。老师说,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到时候,我要每天抱着笔记本电脑到咖啡店写作。”后来的现实是,每天一杯三四十块的咖啡实在难以负担,总有人在咖啡店里大谈一个亿的项目或者肆无忌惮地外放手机视频,总之,能在那里找到一百种压根不适合写作的理由。
“如果学姐写了新小说,一定要第一个分享给我哦。”夏喜静这个时候的眼睛还是亮亮的。
夏喜静走后,我时常感觉脚下是一座岛,与所有人和风景隔海相望,再也没有一个她,能那么地与我贴近了。
老师最大的谎言真是“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大学里我比高三还忙,除了要应付学业,还有繁琐的公共事务和社团活动。但我的学习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像车轮子自然地往前滚动,除非有巨大的阻力才会停下。我考上了本地的大学,夏喜静本想考回来,但是她落榜了,去了一所不大如意的双非一本院校。她沿着我的轨迹行走,我保研,她也成功保研了。我早已忘了当初写作的梦想,着手申请读博。夏喜静得知我要读博后,很兴奋地说也想考我的导师:“这样,我就能跟学姐同门了!”
可是读博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如意,我刚好赶上博导休产假,博导便派了助教盯着我。我常常在实验室里被他夸上天,隔天又被骂得狗血淋头:“你这种人丑也就算了,脑子也那么笨吗?真不知当初是怎么进来的?”“你的报告就写成这种小学生水平?我看你的硕士论文都有造假成分吧?”“如果不马上过来,你别想毕业了!”
我顶着巨大压力,每次想跟夏喜静诉说,但看着她满心欢喜汲取憧憬的力量和不停向我打听导师情况,我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试探性地问她:“喜静,你要不要换个学校申请?”
“学姐是觉得你的学校难度太大吗?你放心,我一定可以的!我有信心。如果考不上你的学校,我就不读了!”随后她又哀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跟我的助教见上一面。她一直都是这么倔强的人吗?也许我到现在才发现。
也许让喜静亲眼看看就会放弃了。我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向助教提起夏喜静。助教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我看看她长什么样。”
我把我偷拍夏喜静的一张照片给他看。那是有一次我去找夏喜静玩时,在她的大学走着,我刚换上爸爸迭代掉的旧手机,想试试像素效果,便喊住她的名字:“夏喜静!”无论何时,她听见我的声音都会扬起灿烂的笑容。她回眸,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住了,风把她的碎发吹散成疏懒又精心的模样,她的身影定格在小小的屏幕里,像盛放在日光洪流里的一颗水蜜桃,很甜。
我把消息告诉夏喜静,她赶紧订了火车票,又提前准备了鲜花和礼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兴奋地朝我奔跑来。为了这次见面,她花掉了三个月的生活费,我们坐在一家日料店里,助教姗姗来迟,看到夏喜静时他像变了一个人,那么的温和、绅士、善良,不停地给夏喜静空掉的杯子里添水,往她的餐盘里夹菜,耐心地解答各种专业问题。
出乎我意料的,夏喜静对这次见面非常满意。晚上我因为宿舍门禁赶不回去,和她躺在简陋的招待所里,夏喜静望着墙皮剥落的天花板,说:“我一定、一定要考上你的学校!”自从她准备读博后,我已经听到她说过的无数个“一定”。她从未向我提及过她的家庭,但我知道一定不是那么的乐观,才让她需要这么努力地活着。
那天过后的助教确实有些不一样了,他常常旁敲侧击地问我夏喜静的情况。我以为他只是简单地想多了解一下这个可能入门的师妹,但有时他的笑容过于用力,常常让我想到秋末发狠吸血的蚊子。等我弄清他的意图后,一切都已经晚了。人生是条单行道,没有回头的机会。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夏喜静介绍给他的。
我不知道夏喜静为什么要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他见面,为什么在我发完好几次微信后仍旧一声不吭。我只是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一些从女同学中间无声弥漫的悲伤,直到有天我在一封联合举报信里看到了夏喜静的名字,她给我发来短信:“学姐,你也帮忙提供一些证据好吗?”她没有怪我不告诉她,而是仍相信我是一个无辜且可以帮助她的人。
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前程可耻地犹豫了。一旦实名举报,我不知道自己的学业会不会受到影响,况且那个助教因为此事早已不再负责我,我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牵连。
“学姐,求你了。”她在深渊底下冲我呐喊,而我选择的,竟是蹲下,不让她看见。
夏喜静曾对我说:“我想过去死,想过囤一把美术刀割开手腕,想过把头搁在秋千上上吊,想过吃下零食袋里禁止食用的保鲜剂。但所有的死法里,我最想热烈地活着。”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一度坚信她是个不会做傻事的人。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像一团火焰兀自燃烧起来,最后变成一个消失的红点,原来这也是一种热烈的活法。我再也无法直视世界上的所有红,仿佛每一个都是她燃烧的影子。
那段时间我常常感觉自己的生命也跟随她而静止了。我变成了水底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人们只能看到我所映照的绿色的水面,而我却能看到更多,我看到人们像照了哈哈镜狰狞变形的脸,感受到鱼尾掠过我时不可名状的短暂扫荡,还有水草从我生长的地方拼命迸发出来的颤抖与撕裂。我总是沉默,沉默到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交谈,在导师找我第三次谈话后,我主动选择了休学。
时间泥沙俱下,掩埋了失去你的废墟人生。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睡觉,我喜欢每一个蓄满安宁、蜷缩成虾米的夜晚,仿佛跳动的我,是黑夜的心脏。小时候我总在想山的那边是什么,是课本上说的海吗?可我生活的城市距离海还有好远,山那边可能只有人而已,而那些人,也许在凝望山这边的我们。夏喜静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那边凝望着我?在藏着无数只黑色乌鸦的冥暗里。她那边吹过的风冷吗?河水清澈吗?她还会喜欢倒立看这个世界吗?
我受到了惩罚,现实中的食物哪怕滋滋冒着香气,我都感受不到任何美味,梦里出现的满是结痂的淀粉肠,我正要咬下去时会突然醒来。我像缩水的毛衣日益消瘦,被接近死亡的烈日凶猛暴晒。终于妈妈看不下去了,把我叫到快递站帮忙,断绝了我想脱离社会的想法。我总是每件事都抢着做,尽量让自己很忙很累,不留任何思考时间。可是每一个来店里的女客人,都有夏喜静的影子。那个漂亮的女孩点点,我把她的快递单独进行分类,这样她来的时候,就可以不必长时间等待我翻找了。夏喜静也曾留过她那样的短发呢,当时她上的大学军训期间居然有条变态的规定,女生必须留蘑菇头,男生必须推平头。夏喜静哭着发微信跟我整夜倾诉,我提议她可以买顶假发,可她说天太热了,头皮会长疹子,而且她的头发那么长,假发根本兜不住。最后她妥协了,剪去了长发。但是我在合照里看到她,她还是那么地好看,甚至更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我当时在想:“有什么好纠结的啊,这张脸无论什么发型都会好看的。”
她时常跟我抱怨大学里大家好像都不认真读书,满脑子都是搞对象。我打趣地笑她:“你难道没有喜欢的男生吗?”
“没有值得我喜欢的男生。而且我太讨厌在拒绝男生后,男生还自以为是地跟我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们可以从朋友开始做起,慢慢了解’。这不就是在找机会占便宜吗?”夏喜静的诉苦,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极为醒目的炫耀。
夏喜静的美,我是看得见的。她是那种长得很乖、看起来没有攻击性的女孩,亲和度很高,从初中时代起就有不少男生向我打听她,甚至要我转交礼物。
而我那个时候,居然恶狠狠地在想:“为什么在她身边,我就变得更加黯然失色了呢?”我甚至希望她的面容能够毁容一天,只要一天就好,我也想体会下在她身旁不那么卑微的感觉。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助教对夏喜静有意思,可我任由事态的发展,好像内心有股邪恶的力量推动着我看到一切美好被毁掉的样子。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啊。
喜静,对不起,我不该嫉妒你的美丽,不该因为喜欢你而变得无耻,不该只想让你的美只为了我绽放。那些我站在自行车的后座、倒立时吹过的风,在同一个时空也吹到了你的脸上,我却让它们变成了锋利的刀子,朝你刺去。你在像水底耀眼的红珊瑚般燃烧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是无比的绝望吧。你用最大声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抗议,在你走后,风停了,天地岑寂。
我开始写你的故事,想把你留在故事里,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我的心灵仍得不到救赎。我向神忏悔,可是如果对着某个人祈祷,愿望就能实现的话,那么那个人就应该是神,那么无条件回应我的你,就是神啊,我却把神杀死了,还能得到宽恕吗?喜静,我开始写新小说了,你看得到吗?这一次我是用笔在纸上写的,就像你当初看我的第一本小说也是写在纸上,我给了你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在完结后,我将小说扔进火光里,它将变成我的灵魂去与你相遇。
不仅写小说,我还会向你絮絮叨叨我的许多事情,烦到你愿意理我为止。你从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知道你在拒绝见我。但我还是要说,快递店里时常会来一位奇怪的家庭主妇,她再如何用力打扮也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提起他的丈夫,每一次都是歌颂赞美诗的语气,我知道网络上称呼这种人为“娇妻”,可是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是不幸福的。她和你一样的不幸福。她像掩饰腐烂味的果子,极力喷上浓烈的香水,却显得欲盖弥彰。她的老公在她生完孩子后便冷落了她,甚至家暴她,最后还出轨了,而她怀疑的出轨对象是我。真是可笑呢,我这副模样,是能当小三的样子吗?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快递站是一个掌握了所有个人信息的地方。我知道他老公玉石俱焚般迷恋着那个叫点点的女孩,每次他都会在快递站久久停留,假装是在翻找自己的快递,其实是在瞥点点的信息。我好几次想提醒点点,可是那个男人总是同时出现。妈妈生病住院后,快递站便剩下我一个人看着了,后来在我的抗议下,父亲才把躺椅从客厅搬到了店里,继续单纯的长眠。我当初写的小说《粘在床上的父亲》竟一语成谶,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我每天坚持给父亲做饭,他一定会饿死的。妈妈却袒护着父亲:“你爸爸他只是像个孩子罢了,一个舍不得离开摇篮的孩子。”男人真是天生就有一种把女人变成母亲的能力。
像好几种化学物质混合在一起,终将迎来反应的那一天。那位家庭主妇攒了足够多的怒火和力气,来到店里大肆撒泼一番。她起先报出她的取件码,可在我的印象中,她那个快递件早被取走了,我对她说:“平时都是你老公过来拿快递,你问问看,是不是他拿走了?”
“我早就问过他了,他说没有,难道我老公还会骗我吗?”她尖着嗓子,声音刻薄。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快递被你藏起来了!”她把架子上的所有快递一件件拿下来翻看,然后扔到地上。我跟在后面捡着,感到很崩溃:“你别这样,这些都是整理好的!”
现在是拿快递的晚高峰,店里还来了其他客人,他们各自报出自己的取件码。我本想优先找他们的,可是那位家庭主妇还在疯狂地抛掷。客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却不上前拦住她,他们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快递会无辜受伤,但是就算弄丢,也是快递站的责任,想到这里,他们变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父亲依然在睡觉,店里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女人嗷嗷疯叫和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的声音混合交织在一起,也没能唤醒他,只有当快递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去时,他本能地闪了一下。除此之外,就像一动也不动的河蚌。
那个叫点点的女孩子也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显得有些迫切:“我有个快递必须今天寄出去,很着急。”
“拜托你先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去抱住那位家庭主妇,她的手却拉住架子的一端。“轰隆”一声,架子倒塌在父亲的腿上,父亲猛地睁大眼睛,凄惨地叫起来。周围的人这才赶紧上前,使劲把架子往上抬:“一二三、一二三!”点点也扔下手中的袋子,跑过去帮忙。
女人还在像个精神病大声叫喊:“我的快递呢!我要快递!”我本想去查看父亲的伤势,但是害怕她继续弄倒架子误伤其他人,只好威胁她:“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女人的劲儿很大,她甩开了我,直接往客厅的方向冲去,“砰”、“哐当”、“乒哩乓啷”各种不同分贝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混乱的交响曲。她把我的家也弄得一团糟,翻找着她不存在的所谓快递,她尖锐的叫喊声和外面那些喊着“一二三,用力”的男人的加油声呼应着,一前一后,在嘈杂中竟莫名的很有节奏。像被剖开的鱼腹,鱼鳔、肝脏、卵巢、精囊稀里哗啦地倾吐出来,肮脏又混乱。
我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客厅拖回快递店,她却反身扑向我,把精疲力尽的我压在身下,用手抓向我的脸,我的头发。我在那一刻竟放弃了挣扎,因为我想到了夏喜静。如果能够让她复活,像在游戏里无数次把我炸死也没关系,让我内心的丑陋一辈子显现在脸上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毁灭。
“耶!”客人们终于将压在父亲身上的架子抬起,随后有拨打救护车电话的、报警电话的。就在这时,从快递店外面闯进来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带着惶恐的、亢奋的、迫不及待的情绪向众人高喊:“有人跳楼了!”
店里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或许是更悲惨的人命、眼前的狼藉让大家忍不住浮想今天是什么可疑的日子。男人看到了压在我身上的家庭主妇,用颤抖的语气,指向她说道:“那……那个人好像是你老公!”
女人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要把眼珠子吐出来。她离开了我的身子,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求生本能使我赶紧爬起来,离她远远的。
她张大嘴巴,可是“啊”了半天,生涩的喉咙最终发出的是像声带坏掉的声音,又是那般刺耳,她捂着嘴疯狂尖叫。我和她,还有那个叫点点的女孩子,我们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快递店的所有客人包括我父亲都是目击证人。在这个遍地无风的夏天里,我们三人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共谋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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